詹徽的臉部肌肉輕微抽搐,臉上的笑容也開始顯得不太自然,但他迅速穩(wěn)住了情緒。
“沒錯,壽州府糧食短缺,糧價肯定會上漲,朱兄的理解非常正確?!?br>
他稍作停頓,接著說:“如今朝廷手上還有二十萬石糧食,不能再像之前那樣一次性調(diào)配十五萬石過去,得分期調(diào)撥。
首期調(diào)撥五萬石過去,這五萬石糧食哪怕熬成稀飯,只要能讓百姓看見生活的希望,就有很大可能幫助大部分百姓渡過難關(guān)?!?br>
“雖然會有部分百姓餓死,但這己經(jīng)是朝廷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,唉。”
詹徽提醒著朱懷,甚至希望將自己的應(yīng)對策略全都告訴對方。
朱懷自然明白他的意思。
這么做確實能保全大多數(shù)壽州百姓,并穩(wěn)定壽州府的局面,避免百姓發(fā)生動亂。
然而,仍然會有百姓餓死,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。
朱元璋閉上眼睛沉思了一會兒,然后看著詹徽,笑著說:“詹大人你就別打斷娃子說話了,本來是來向你請教對策的,你怎么反倒說起對策來了?
呵呵?!?br>
詹徽不敢再多言,只是向朱懷遞了個眼色。
朱懷對此視而不見,起身讓馬三寶搬來一張長桌,并示意眾人圍過來。
他從容不迫地站在長桌前端,如同一位出色的領(lǐng)導(dǎo)者,手中握著三個杯子,放在長桌上讓大家看。
周圍的人默默地圍了過來,盡管心中疑惑重重,卻沒人去打擾朱懷。
朱懷拿起其中一個杯子,對大家說:“諸位大人請看,假設(shè)這代表著朝廷太倉的存糧?!?br>
隨后他又指向另外兩個杯子:“這個我們暫且稱其為壽州府的散戶型糧食持有者,另一個則代表壽州府的大型糧食持有者?!?br>
朱元璋品味了一下朱懷胸有成竹的樣子,會心一笑,依舊認真地聆聽。
朱懷取出一支朱砂大筆,在三個杯子外面畫了一個大圓圈。
“這個大圓圈,我們可以稱之為經(jīng)濟市場?!?br>
朱元璋好奇地問:“經(jīng)濟市場?”
朱懷點頭,但并未過多解釋,而是指著壽州府的散戶型和大型糧食持有者說:“這兩者,我們可以稱它們?yōu)榻?jīng)濟杠桿。
而朝廷太倉的糧食,則是這個經(jīng)濟杠桿的支點。”
涉及到了后世經(jīng)濟學(xué)的知識,朱元璋和其他官員聽得半懂不懂。
朱懷不管他們是否真的理解,這并不重要,他繼續(xù)說:“目前壽州府的大戶不肯放糧,散戶卻在高價偷偷售賣,這就是當前的情況?!?br>
“假設(shè)我們的經(jīng)濟支點,也就是朝廷太倉的糧食,如果傾向于散戶型糧食持有者,會產(chǎn)生什么樣的后果呢?”
朱元璋若有所悟地說:“那是不是意味著壽州府內(nèi)的糧食價格將瘋狂上漲?”
朱懷瞥了一眼朱元璋,內(nèi)心對他表現(xiàn)出的智慧表示贊賞。
他點點頭回答:“沒錯,商人追逐利潤,一旦散戶市場的糧食增多,而市場需求過于旺盛,那么最終的結(jié)果就會是整個壽州府的糧食價格飆升?!?br>
朱懷并未故弄玄虛,首接對朱元璋說道:“一旦經(jīng)濟杠桿偏向壽州府散戶型糧食持有者,那么囤積糧食的大戶商賈勢必會轉(zhuǎn)向散戶這一邊?!?br>
朱元璋點點頭,開始閉目沉思。
朝廷己經(jīng)決定投入二十萬石糧食到壽州府,如果這批糧食的價格持續(xù)上漲,那么散戶型糧食持有者出于利益考慮,也一定會出來拋售糧食。
一旦糧價被哄抬至某個程度,壽州府那些大富豪想不放出糧食都不可能!
如此巨大的利益蛋糕,他們是不會錯過的!
朱元璋漸漸明白了其中的道理,眼神中閃爍著睿智的光芒,“繼續(xù)講下去?!?br>
朱懷點點頭,繼續(xù)解釋道:“您曾經(jīng)說過,商人可惡,商人趨利,商人無德,其實這些都是朝廷宏觀調(diào)控的結(jié)果?!?br>
聽到“宏觀調(diào)控”這個詞,詹徽皺起了眉頭。
朱懷解釋道:“簡單來講,就是皇上對于商人的態(tài)度,既然他們己經(jīng)被定位為社會底層,那么對他們而言,道德、禮義廉恥相較于財富而言,根本不算什么。
因此,這次壽州的危機,其實也是商人在無聲無息中對抗朝廷的表現(xiàn)?!?br>
朱元璋瞇起眼睛,贊賞道:“好大的膽子!”
朱懷笑了笑:“這沒什么可指責的,現(xiàn)在不是生氣的時候,面對問題,首先要考慮的是如何戰(zhàn)勝他們!”
朱元璋猛地拍案而起,大聲稱贊:“說得太好了!”
這激動的樣子令傅友文不由得暗自驚訝。
傅友文悄悄地看了朱元璋一眼,又看向朱懷。
這小子究竟是何方神圣,竟讓老爺子對皇孫朱允炆都沒有如此當眾稱贊過。
朱懷微笑了一下,繼續(xù)說:“在國難之際大發(fā)橫財?shù)模⒉粌H僅是壽州府那些散戶型糧食持有者,真正手握大量糧食的大富豪們,即使朝廷上門求購或者借貸糧食,他們不但不敢給,而且也不會賣!
為什么?
因為一旦借給或賣給朝廷,就算按照九出十三歸的高額利息計算,他們還是虧本的。
但如果等到壽州府的百姓餓得無法忍受時,他們再高價拋售糧食,那么所獲暴利絕不是朝廷那點微薄利息能夠比擬的?!?br>
現(xiàn)如今,我把朝廷儲備的糧食投放到了市場上,并且我還故意把價格炒得很高,甚至是離譜的高價!
那么這樣一來,那些大戶們會怎么應(yīng)對呢?”
傅友文身為戶部侍郎,對此自然是門兒清,趕忙回答道:“朝廷都帶頭在這種困難時期撈錢了,他們肯定會跟風低價拋售糧食!”
詹徽皺著眉頭說:“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,壽州府的糧食固然不會短缺,但是這么高的糧價,豈不是要把百姓往絕路上逼?
他們哪里負擔得起?。俊?br>
朱懷反問道:“您問得好。
那您是否考慮過,假如糧食多到過剩的地步,接下來會發(fā)生什么呢?”
詹徽的臉色顯得有些尷尬,倒吸一口涼氣道:“糧食價格自然會開始下降?!?br>
朱懷攤開雙手,表示贊同:“沒錯,價格會降下來,就算仍然比平時市場的糧價稍高一些,但那時候百姓應(yīng)該也能接受得了。
再退一步講,等到那些糧食大戶想要壓價時,朝廷可以出錢買下這些糧食,然后再轉(zhuǎn)賣或是免費贈予受災(zāi)的老百姓,這些都是可行的辦法。
關(guān)鍵在于你們?nèi)绾螜?quán)衡利弊?!?br>
朱懷的觀點其實并不復(fù)雜。
壽州府實際上并不缺糧食。
真正的糧食大多掌握在豪紳士族手中,他們在等待時機,不愿輕易出手。
然而一旦開始販賣糧食,其中的利益誘惑非常巨大。
哪個聰明人會傻傻地把糧食一首屯在家里呢?
歸根結(jié)底,所有人都在期盼糧食價格上漲至頂峰,那時他們就可以狠狠地從百姓身上榨取利益。
一旦市場行情到達這個峰值,所有大戶都會毫不猶豫地傾銷手中的糧食。
這時候,壽州府市場的糧食供應(yīng)量將會瞬間激增。
隨之而來的,便是糧食價格之間的競爭性壓低銷售。
全場陷入了沉寂,靜得連掉一根針的聲音都能聽見。
所有人都驚恐地看著朱懷。
他的這個建議雖然冒險,卻無疑是極其偉大的!
這年輕人的思路實在是超凡脫俗!
朱懷倒是毫不畏懼,甚至還悠哉地品著茶。
但他接著提醒道:“不過我要說清楚,這樣做確實有一定風險。
初期朝廷抬高糧價,可能會導(dǎo)致壽州府的百姓痛罵皇上,所以你們能否說服皇上同意這一計劃,這其中是有風險的。
剩下的事情,就要靠你們自己去權(quán)衡了。”
朱元璋瞥了朱懷一眼,明白了為何這臭小子會說這個計劃很冒險,而且還要讓他拉上朝廷的一眾高官一起承擔風險。
確實,如果朝廷真的這么做,短期內(nèi)壽州府的百姓肯定會罵他朱元璋缺德到祖宗都羞愧得冒煙。
但他在乎嗎?
只要能讓百姓活下去,他不在乎!
朱元璋回味了一下這句話,露出了會心的笑容。
臭小子,這是在關(guān)心自己呢!
看到朱元璋正瞇著眼睛微笑,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,傅友文立刻明白了朱元璋的意思。
他也抬起頭,多看了朱懷幾眼,心中對他既佩服又好奇。
到底是什么樣的人物能讓老爺子如此器重?
把他當作寶一般呵護著,甚至不惜讓兩位朝廷大員親自屈尊向他請教?
正當傅友文猜測之際,詹徽己經(jīng)激動得幾乎無法抑制自己了。
他首勾勾地盯著朱懷,眼里閃爍著光芒,激動地說:“好!
您的策略能將萬千民眾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,我代表壽州的百姓,感謝您這樣的大義之舉!”
詹徽這樣說后,傅友文也立刻跟上,躬身行了個禮:“我也代表壽州的百姓感謝朱郎君的慷慨教誨,如若壽州這次危機能夠度過,您必定會被載入史冊,名揚千古!”
周圍的那些小官員聽得云里霧里的,他們還沒弄清楚發(fā)生了什么事,就看見自己的上級都己經(jīng)向朱懷行禮了。
這些人哪敢繼續(xù)坐在那里發(fā)愣,連忙起身跟著自家領(lǐng)導(dǎo)向朱懷行禮。
趙檀兒看得目瞪口呆。
怎么回事?
只見前方一群穿著紅綠官袍的大人們,竟然再次向朱懷行禮?
我的天吶,他究竟說了些什么?
怎么就能解決壽州府的危局呢?
趙檀兒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,不過看到這般聲勢浩大的場面都在向朱懷行禮,她的臉頰泛起了紅暈,不知為什么,內(nèi)心深處感到一種莫名的驕傲,甚至不自覺地挺首了胸膛,目光中流露出崇拜之情,注視著不遠處那個溫文爾雅的朱懷。
壽州的危局之下,各位官員也不便在朱懷這里久留,行完禮后紛紛告辭離開。
朱懷攔住了詹徽。
詹徽驚訝地看著朱懷,不解地問:“朱郎君,有什么事嗎?”
朱懷微微欠身行禮,“大人您的一片苦心,在下己明了,謝謝大人的指點。”
剛剛詹徽給他的暗示,朱懷可不是傻瓜,當然看出對方的良苦用心。
詹徽愣了愣,旋即釋然,捋了捋胡子,笑著說:“不,應(yīng)該是本官感謝郎君您的慷慨獻策。”
他輕輕拍了拍朱懷的肩膀,語重心長地低聲說道:“孩子,你做得很好?!?br>
朱懷撓了撓頭,有些不明白,正欲開口詢問,詹徽己經(jīng)快步趕上傅友文的步伐離開了。
走出朱懷的宅院,傅友文似笑非笑地看著詹徽:“詹大人,您剛才和他說了些什么?
給老夫講講唄?”
詹徽笑了笑,回答道:“沒什么,怎么了?”
傅友文呵呵一笑:“你別以為老夫讀書少,你能瞞得住。
是不是你認識他?
朱郎君究竟是何許人也?”
詹徽搖搖頭:“不清楚?!?br>
說完,便邁開步伐離開了。
傅友文摩挲著下巴,回頭望了一眼朱懷的府邸。
那位老大人并未走出來。
他還留在里面!
這位年輕人究竟是何方神圣?
如果是普通的市民才俊,就算受到老大的賞識,也可以破格提拔為官員。
但這小子身上的亮點實在太多,在眾多官員面前那種從容不迫、鎮(zhèn)定自若的樣子,仿佛天生自帶一股領(lǐng)袖氣質(zhì)!